采訪高文光,感覺與眾不同。
一是高文光年近七旬,仍然主持著天津市文光集團有限公司的工作,董事長兼總經理,心氣兒仍像小伙子一樣。
二是高文光自稱是外行,經營管理上用的多是過去“老字號”慣使的那些老方法,但僅20年,他就創造了一個擁有1000多名員工的企業集團。
記者:聽說您從小經歷坎坷,“經商”的年代很早,但卻碰得頭破血流,是嗎?
高文光:我生于河北任丘,在農村里長大。1952年我來天津上初中,是因為我父親的戶口在天津,他在這里做生意。我倒霉的日子始于1957年。那年我只說了一句“這報紙上有些東西它不報”,就被一個同學舉報給學校,說我“反動”。班主任、教導處主任、校長,全都找我談話,我覺得我沒錯,談什么?結果就認定我是不老實,開除學籍。
傻啦,一下子就傻啦!那年代,開除學籍,對一個學生來說,跟天塌一樣。因為那時就業,全靠畢業后國家分配,你連學籍都沒了,誰給你分配工作?但我那脾氣,不求你,開除就開除,不信能餓死人!我就自謀生路了。不過沒有工作的滋味也實在難受,現在的年輕人,絕對想象不出那時你在社會上獨自謀生的艱難。
那時河西區尖山、解放南路那邊都是葦子地。趕包粽子的時候,我去那兒劈葦葉,打成小把兒,蹲路邊賣,賺個毛兒八七的小錢兒。但賣不上一會兒,就有人來逮你,說你這是“資本主義復辟”,逮著了統統沒收不說,還得“批判”和“教育”你。小買賣做不成,想辦法找了個工作,在李七莊那邊一個國營養鴨場上班。那地方太遠,去那兒得倒三趟車,下車再走半小時,工資少得可憐,養不了家。當時社會上有給場里提供浮萍的,一種水草,可做養鴨的飼料,拿網在坑里一撈就能賣錢,而且一天就掙十來塊,是我半月的工資。我想這活兒我也能干呀?不就是騎輛大水管車,起早貪黑地賣力氣嘛。我干!領導說:“你干,得先辭職。”辭就辭。不想我這兒一辭,他那兒變卦了,說:“凡本場辭職者,售浮萍一律不收。”并說這叫打擊“資本主義”的“機會主義”。
工作玩兒完了,又得自謀生路了。我賣過冰水,賣過瓜果跟蔬菜,泡黑市倒賣票證,什么“粗的、細的、全國的”,“糧的、油的、工業的”……能干的行當全干過,但就一樣——跟做賊一樣,被人追得到處跑,整天鬼鬼祟祟的,活得跟壞人一樣,沒地位,掙點糊口的錢,心里不舒服。
最后我干拿線換襪子的小生意。那時物資匱乏,工廠織襪子缺線,老百姓手里有線——憑本供應的線,用不了的就都存起來。我先到工廠那兒,以三把兒線換一雙襪子的“價格”換出幾雙襪子來,再走街串巷從老百姓那兒每雙襪子換回五把兒線來。這交易老百姓高興,我也高興,賺了兩把兒線,“利潤”超過60%。我背著個包袱,天天“有線換襪子”地吆喝著,多少賺了一點錢。不想日子剛剛過得好一點,突然來幫抄家的,把我所有的“商品”全都沒收了,一下子賠個底兒掉。
那是1963年,我成家、孩子都有了,我拿什么養活家人,這不是絕人生路嗎?我腦子一蒙,夜晚就上了火車,去北京,去找蘇聯大使館。那時傻,就想你這兒把人逼得找不著道兒了,那我就到國外去看看吧,聽說蘇聯那邊比這兒強,就想去和蘇聯人商量一下,能否讓我去他們那邊工作去?豈知那時中蘇關系已經開始惡化,我這一步純粹是自取滅亡。
到北京后,轉悠一夜,找到蘇聯大使館。沒等我走到蘇聯大使館門口,就有一個中國人突然過來一摟我肩膀,把我“請”進路邊一座小樓。隨后就是審訊,就是天津公安把我押回天津再審訊,接下來就是處理。按說沒進去應算是“未遂”,“未遂”也不行,有那想法兒就是“犯罪”。結果我被打成“政治犯”,予以雙重處罰:“勞教三年”、“管制三年”,送天津板橋農場執行。就這樣,后來我還得謝天謝地呢,因為那時“審判官”們要是稍微再“左”一點,殺頭的可能都會產生,幸虧他們同情我,看到我確實是沒了飯吃。
說到這兒,咱現在返回頭去認真看看,中國改革開放前,你想做點生意、搞點經營有多難?想碰嘛,就碰你個頭破血流。
記者:聽說后來您又成了農民,還干過鄉鎮企業,那時您覺得怎樣?
高文光:勞教結束后正好趕上“文革”,一紙“勞教結束人員全部留場工作”的文件,讓我又在板橋農場里工作了幾年。1970年,中蘇要打仗,城市大搞戰備疏散,像我這樣的,本來就是來自農村,又被“勞教”過,自然是被疏散的對象,于是我又回到河北任丘老家當農民,種地、趕大車,以為這輩子就算是和城市“拜拜”了。
1976年,“文革”即將結束時,感覺著強硬的政治堅冰先是在社會底層有了松動,反映在農村的,就是允許你搞點副業了。我們村里,一說搞副業誰都憷。我說我去吧,去給大家聯系點業務。3個村干部一聽全都搖頭,說:“你去?你是被監督的對象,公社的證明都不開給你,你拿嘛去?誰接待你?”那時沒有身份證,出差必須得有介紹信,不然你連招待所也住不了,任何單位也不相信你,甚至連車票你也買不到,真正的寸步難行。
村里爭論好幾次,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“老革命”說:“你們管他高文光黑貓白貓呢,他拿住了耗子就行,你就放他去!”這樣我就蹽了,從此走上經營的路。
那時,憑我那點經歷,懂什么經營?有什么關系?啥都沒有,就是瞎跑、瞎轉,看有沒合適自己的副業?一連40多天,我完不成任務不回去,白天餓了吃口干糧,夜晚困了睡車站,就像是“盲流子”一樣。
一天,走到內蒙古固原縣,夜里零下20多度,可那兒沒車站,睡哪去?窩在外邊一夜準給凍死。沒招兒了,去求招待所。招待所的人說:“你沒介紹信,不敢招你呀。我給你出個好主意:你去派出所求救,他不能看你凍死,會給你開個證明。有那證明,你住這兒價錢還會便宜。”我去派出所,實話實說。豈料警察不信哪,想誰會傻帽兒似的這樣跑業務?沖我嚴厲地說:“出差?我還懷疑你是逃竄呢?說吧,犯有什么事兒?”那架勢,嚇得我趕緊解釋:“要是逃竄還敢主動跑到您這來?”他想想也是,磨蹭半天給開了個證明,算是救我一命。你看,那時候想跑業務有多難!
跑了好多的地方,最后選中一項比較合適的業務,就是織網。我從河北安平買來一臺機器,給村里辦起一個篩網廠。就是這篩網廠,日后把我引入到五金業。
記者:您在任丘農村,何時來的天津?又是怎樣進的商界?
高文光:在農村給隊里辦廠,采購、銷售全是我一人。1987年,改革開放了。私人做生意,只要合法,早就沒人趕你了。我相中天津西站長途客運站馬路對面臨街的一個小“門臉兒”,外地的采購員們來來往往都走那兒,我想在那兒開店生意可能錯不了,就租下了那個小“門臉兒”。去工商局里起照時,我遇到好人了。記得對方說:“經營什么?”我說賣篩網,他一聽,說:“光賣篩網能賺幾個錢?你還不多說上幾個?”我說那允許嗎?我沒那打算,也沒那能力呀?他說:“你多經營上幾樣東西才能干好,面兒太窄了,你能賺得了錢嘛?聽我的,經營的項目多一點兒。”他大筆一揮,替我作主,弄了個“津華五金機電經營部”。當時很感慨,覺得這世道真是變了。過去我也是在這塊土地上,怎樣干都不行,半條活路也不給你。現在卻是想著法兒地鼓勵你干,干得越多越大才越好。什么原因?就是國家的指導方針變了,人們的思想也轉變了。
我就是這么著稀里糊涂地進入的五金界。我能發展起來,是基于黨和國家的好政策,也是趕上了國家經濟因改革開放而快速發展的好時候。上世紀80年代末期,正是鄉鎮企業蓬勃發展的大好時期,外地的采購員們瘋了似的涌入天津,給自己的企業買,給其他的企業帶,好多都到我的五金店里來買貨。那些采購員大多有個特點,就是一到大城市,身上都有一個采購單,全是七大姑八大姨托他捎買的生活用品。所以他們一下車,全是到我這兒把單位里要買的東西一寫,說聲“高師傅,把貨備好,我下午來取啊”,扔下點定金,就去逛商場了。而我這兒呢,伙計們立馬為他們到廠家或是批發站里去提貨,提貨時嘴都甜著呢,說“×姐,支票給您,日子煩麻您往后寫兩天,店里這兩天錢緊,過兩天準給您。”雙方熟極了,而且從未拖欠過,對方就說“行啊,別忘啦。”說實話,那時國營買賣全都管理不嚴,這就給了咱盡管資金不足但卻能把生意做活、做大的好機會。
很快我就發展起來了,商店一家家的跟著開。1994年,我重返天津的第7年,五金店我開到第5家,并已開始籌建這座、咱們現在正坐在這里的、主體10層、建筑面積8000多平方米的大樓。1997年,我重返天津的第10年,就建立了擁有5個公司、數百名員工的天津市文光集團有限公司。你說我發展的迅速有多快?
記者:縱觀您的創業史,以前并無經商的經歷。可您現在卻是天津工商聯五金商會會長、全國工商聯五金商會副會長。您是怎么從一位農民、從農村一家作坊的小老板,僅用10年時間,就成了天津商界五金業里領頭的人物?經營上您有什么秘訣?企業發展得這么快,您是抓住了哪些好機會?
高文光:秘訣?沒有。說句實在話,直至今天,我仍然認為自己是個外行,而且我一開始,所用的人也全都是外行,沒有一個是來這之前曾經干過五金的。經營上我憑什么?就憑“仁義禮信”四個字。別看我什么都不懂,這四個字在與人的交往中,如何做到?我知道。我努力地做到了,其結果是讓我受益無窮。此外就是勤奮,天道酬勤,一分耕耘一分收獲,這話真的是一點都不假,當農民種莊稼是這樣,當商人經商也是如此。
例如,我的商店從一開始就講“送貨上門”。這四個字寫起來方便,那時幾乎哪家五金店的門上都有。但送起來大打折扣,什么道遠的不送、價值太小的不送。我不行,言必信,哪怕只是一盒小小的螺絲釘,只要你說急用,我立馬就派伙計給你送去。我有專職的送貨隊,先是蹬三輪,后是貨用小汽車,后來在西站那兒都排成了一支車隊,邊道牙子上立有一塊塊牌子,上面排好了按點發車的車次。不少人對我說過:“你這么送,好多連成本都收不回呀!”我說我知道,你甭管,我就是為讓他們知道我的為人,取得他們對我的信任,往后他們有了大的需求,必然也會前來找我。
再如,有一次,一位挺熟的客戶拿一把鎖來,要換。打開一看,鎖芯那兒銹了,可包裝是好的,顯然是把舊鎖換進新盒來蒙事兒。售貨員不換,倆人柜臺前矯情,一個說盒沒濕鎖怎么銹了?一個說反正我是在你這買的。我過去一看,說你小子就值一把鎖錢,沒事,給他換一把。過后售貨員不高興,我對他說,丟把鎖,是吃虧了,但若鬧個大紅臉,他以后不好意思再跟你打交道了,你損失的會是幾把鎖呀?
還有一次,下邊的一個銷售商把十幾只用瞎的燈管當作次品給退回來,進門就喊:“李師傅,這批燈管有毛病,我給你拿回來了。”我們店里的經理姓李,一看說:“下次再有這種批號的燈管別給我拿來,這型號我們從沒賣過,你弄的這是什么事啊?你自個去架子里拿去吧。”
我不信這種人下次還會再來干這種丟人的事情,但他一次就領教了我們的忠厚仁義,買東西誰不愿找信得過的商店?下次他再買東西,自然還會再來找你。
信譽這東西,是無形的財富,你不是名牌,它能讓你成為人們心目中信得過的“名牌”;你沒有資金,它能讓你有時沒錢也能辦成大事。我們就是因為擁有了信譽,所以才贏得了千千萬萬的客戶,讓我們這幫外鄉人、農村人,在天津這座商埠里扎下了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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