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方面,優秀企業的發展并不會過度依賴銀行。據統計,溫州企業的利潤率普遍在5%到10%,這根本不夠付銀行1分(年息12%)的利息。但越是經營不好,越需要錢,對銀行的依賴就越深。
2010年下半年開始,央行連續27次上調準備金率。房地產調控層層加碼,限購政策出臺。銀行開始收緊貸款,溫州的債務問題出現苗頭,零星有人跑路。2011年初,溫州市委市政府出臺的23號文件,成為企業債務危機爆發的導火線。
這個文件中有一個條款,通俗地講就是取消了工業用地的市場化,不能自由買賣。這直接導致企業廠房價值縮水,在銀行的抵押貸款額度也減少。所有企業的資產都縮水了,危機瞬間爆發。不幸的事情不止是23號文件,當時政府規定,所有續貸的企業必須到政府蓋一個章,證明企業沒有違章才能續貸。“很多企業多少有點違章的,而且就算沒有違章,你這個章蓋來蓋去也要時間。”黃發靜說,銀行本來承諾一個星期放款,很多企業8分、1毛的利息也敢借,結果一個星期沒有下來,半個月也沒有下來,拖上兩三個月就麻木了。“這就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” 每個人都想成為食利者
是誰讓民間借貸變成崩盤的高利貸?房地產。是誰抽走了實業的血?房地產
煎熬溫州:是誰抽掉了實業的血?
改革開放以來,溫州積累了豐厚的民間資本,但沒人說得清它到底有多大。也沒有人說得清民間資本的損失到底有多少。
那么溫州的這些財富到底去了哪里呢?
“一部分變成了庫存,一部分變成了房產,還有一部分被揮霍掉了。”上述溫州市經信委官員說。其中房產的比重最大。
2009年,溫州房價開始飛漲。整個溫州都沉浸在一種亢奮情緒中。
溫州人對房地產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偏愛。1990年代末,他們就開始在北京上海買房子,2001年之后溫州太太炒房團聞名全國。上百人的企業1年賺的錢,還不如太太炒一套房子賺錢多。據溫州商會統計,全國的每一個縣,都有溫州的開發商,溫州本地就有500多家房地產開發商。從項目分布上看,溫州的開發商主要集中在三四線城市,這正是房地產過剩最嚴重的地方。在銀行貸款極度寬松的情況下,實業企業大規模涉足房地產開發,一場更大規模的投機開始了。
房地產高杠桿率的特點,又使得短期過橋資金非常重要,民間借貸的需求飆升。
“溫州高利貸肆虐,與大家進入房地產的熱情成正比。”溫州三角洲房地產策劃公司總經理陳好說,民間高利貸2006年已大規模展開了,一開始是3分,到了2008年慢慢變成了4分、5分,2010年8分、1毛的價格都出現了。開發商之所以敢借高利貸,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房地產是暴利。
2009年,溫州置信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一個項目,在6個月的時間里就實現了100%的回報,這對利潤不到10%的傳統行業造成了很大的沖擊。2009年底,這家公司聯合250個中小企業主,以37億的價格拍得了黃金地段置信廣場項目。250多個股東大多來自眼鏡、服裝、人造革等行業。而這250多個股東的背后還有上千人的集資。這個龐大的中小企業主聯合體除置信廣場外還同時拿了八九個項目,買地的費用高達80億。這80億大都是從實體經濟轉移來的錢。2010年,許多人都相信置信廣場的價格要超過10萬/平米。但是在2012年開盤時,置信廣場的均價只有4萬多,勉強高過樓面地價。
除了這些中小企業主,溫州的大公司奧康、報喜鳥、人民電器等也都涉足地產。幾乎每一個房地產項目背后都可以看到實體企業。那時候,買到房子就賺了,錢借出去就賺了。“1000萬借出去,一個月3分息就有30萬,一年就有360萬,你還做什么事情。”黃發靜說,好像從來沒人想過這么高的利息到底要從哪里能賺回來。整個溫州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,連老太太都知道把錢交給放高利貸的去賺錢,奢侈的生活方式也開始盛行。最鋪張和高調的人群之一就是放高利貸者,豪宅、豪車是他們的標配,去澳門賭博成為新時尚。本來他們以為花費的只是賺的利息,高利貸崩盤、本金拿不回時,他們才發現只是在揮霍自己的本金。
這場狂歡在2011年下半年戛然而止。當時,老高跑路、銀行抽貸、債務不堪重負,大量拋售房產造成了溫州房價的劇烈而持續的下降。2012年,溫州的豪車開始大甩賣,吸引了全國的人趕來購買。這場狂歡因為房價的下降而被打回原形。
那幾年,溫州每年的新房供應量只有50多萬平米,但是50%以上的房子是投資或投機型的大戶型。至今,溫州還有90萬平米的大戶型沒有賣出去。
“如果房價開始上漲,很多人能解套。但顯然這是不現實的。”溫州的一位開發商說,新一屆政府“城鎮化”的政策出臺之后,他曾經心存幻想。“其實我們心里也很明白,如果再刺激房地產,(房價上漲的越快)我們死的就越快。”
美國基于長期經濟數據的研究,曾得出一個結論,房地產對長期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很小,而在危機時期房地產的破壞性非常大。這一點在溫州表現得淋漓盡致。房地產投機之后,溫州損失的,不止是錢還有機會。“企業應該投入技術改造的資金也沒有了。”黃發靜說。
“現在的溫州,有許多當年日本泡沫時的影子。”溫州大學房地產研究所副所長姚汝林說。1990年代,日本的房地產泡沫破滅,也伴隨著產業空心化,債務危機等問題。但那時的日本企業,已經基本完成了國際化的布局,在產業上有很強的競爭力,而這些溫州并不具備。
實業的路,為什么越走越窄
企業開工是為了強撐著給銀行看。一旦企業停止生產,銀行會起訴,并會對互保企業抽貸。這些做做樣子的企業,被稱為“僵尸企業”。溫州的很多普通人都知道,債務危機、房地產泡沫只是溫州表象,實業不振才是問題的根源
據2013年上半年溫州海關的數據顯示,在統計的10個行業中,只有3個出口略有增長,其余7個都是負增長,最嚴重的打火機下降了32.2%。
在永強,記者隨機走訪的5家皮革廠,有2家小廠停工,1家小廠每個月只開工1周,2家大廠都已大幅裁員。豪來邦皮革廠2012年裁掉了200多人,現在只剩下100多人。生產過剩充斥了這里的每個行業。據說溫州生產了全國30%的服裝,30%的鞋子,2/3的低壓電器,高峰時期生產了全球90%的打火機。
在擔保鏈的重災區樂清,有不少企業開工是為了強撐著給銀行看。一旦企業停止生產,銀行會起訴,并會對互保企業抽貸。這些做做樣子的企業,被稱為“僵尸企業”。2012年7月底,浙江省人大財政經濟委員會一份調研報告顯示,溫州企業減產停產現象增多,全市3998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中,60.43%的企業減產停產。當然,開工不足也不都是負面影響,至少溫州的空氣質量得到了改善。以前溫州的天都是灰蒙蒙的,而8月初的幾天,溫州傍晚接連出現了美麗的晚霞。
溫州實業的問題是過去十多年不斷積累的結果。一個標志性的事件是,2003年上半年,溫州GDP增速跌落至浙江省倒數第二,下半年更是滑落至墊底。
1990年代是溫州的黃金年代,做實業有豐厚的利潤。但沒有底線的價格戰,讓利潤逐漸變得像刀片一樣薄。至今價格戰仍是每天都在溫州上演的故事。溫州中小企業協會會長周德文認為,目前溫州企業的實際毛利普遍在1%-3%,大多數不賺錢。
在走過了粗放式發展的黃金十年之后,溫州人沒能走出實業的天花板,而是走向了另一個方向。2001年8月,第一個溫州“炒房團”亮相上海,3天砸下5000多萬、買走100多套房子。除炒房團之外,每一種資產價格的上升,幾乎都有溫州人的影子——煤礦、棉花、貴金屬、油田等等。在資產價格的追逐中,溫州人又度過了10年,這被稱為“失落的十年”。1990年代,溫州的電氣、打火機、制鞋等行業都曾是溫州的名片,但是在失落的十年中,人們逐漸淡忘了它曾經實業上的領先,而是記住了它擅長投機。
記者在溫州走訪了打火機、皮革、不銹鋼、電氣、服裝、泵閥6個行業,發現越是衰落的行業投機現象越是嚴重,打火機、皮革、不銹鋼都是高利貸的重災區,而泵閥、電氣行業要好得多。
溫州的泵閥是全國的行業龍頭,也是溫州利潤率最高的行業。協會秘書長王挺文介紹,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,泵閥的出口不但沒有受到影響,反而大幅度增長。由于技術水平不斷提高,當地泵閥以前大都出口到拉美和非洲,近幾年則以歐美為主。泵閥技術最領先的企業嘉利特荏原,產品搶手到需要提前半年預約,2012年公司人均產值124萬,利潤很高。這家公司是與日本的泵閥龍頭企業合資而成,日本的技術加上中國低成本制造,使得公司的競爭力很強。溫州泵業1900多家企業今年沒有一家停工,也很少有人搞投機。實業遇到困境時,人們總會說產業升級或轉型。但事實,“企業不轉型是等死,轉型是找死”的現象在溫州并不鮮見。光伏和造船是溫州這一輪轉型的兩個重要領域。
樂清黃華港,造船廠里成片的塔吊,遠看非常壯觀,但近看就能發現塔吊上已銹跡斑斑,船塢雜草叢生。幾年之前,這里的每個船塢上都有上千名的工人在忙碌,熱火朝天。現在連成片的十多家船廠都倒閉了。前幾年,不少有實力的企業蜂擁至造船業,雄心勃勃地想把溫州打造成中國的造船基地。莊吉集團就是外行進入造船業中最大的企業。然而它面對的現實是,中國在2001-2010年,造船噸位實際能力和生產能力增長了2000%。2008年后,世界航運不景氣、船東棄船等因素頻發。至去年全球噸位過剩8000多萬噸,當中7000萬噸是中國的過剩能力。
莊吉的巨額投資打了水漂,銀行巨額債務則讓這家知名的服裝企業走到生死關頭。
溫州企業轉型升級大多數用的都是銀行貸款。“眼鏡大王”胡福林的信泰眼鏡公司,注冊資金2個億投資光伏產業,資本基本都是銀行貸款。光伏產業傾覆后這家溫州企業也遇到滅頂之災。
溫州中源會計師事務所主任劉旭海從1990年代就開始給溫州的企業服務,在他的印象中,溫州企業2003到2005年還在不斷成長。“一個是2006年《勞動合同法》出臺,一個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對外貿的影響,這兩件事對溫州企業的影響非常大。”
溫州的產業一直處于流失狀態。曾經聞名全國的溫州橋頭紐扣市場、廟市口服裝市場,在1980年代都已是過10億的大市場,現在它們早已被義烏小商品市場取代。在失落的十年中,大批企業離開溫州。很多人認為,是溫州的土地資源有限,制約了公司發展。黃發靜曾經對100多家撤離溫州的企業做過調查,真正土地的原因不到40%,60%是對發展環境不滿意。
“為什么當初在資源條件沒有優勢的情況下,溫州能成為改革開放的先行者?而現在改革開放30年了,溫州卻在急劇倒退?是老百姓變了,是企業家退化了,還是政府的問題?這個問題要好好思考。”黃發靜認為,十幾年以來實業問題在不斷累積中,但政府并沒有對這些問題進行系統性研究和引導。他所說的并不限于溫州。在勞動力成本上升、原材料價格上漲、人民幣升值的背景下,中國制造業都在面臨巨大挑戰。
試驗區還不上改革欠賬
欠債不還錢,殺人不償命。這個社會還有誠信嗎?溫州欠了一筆巨大的改革賬,不是一個溫州金融改革試驗能解決的
“溫州遇到了建國以來最大的危機”已是共識,有人認為溫州3年能回升,有人認為是5年,還有人認為是10年。
2011年10月,民間借貸危機爆發后,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親自到溫州調研,不久之后溫州金融改革被提上日程。2012年3月,溫州成為國務院批準的第一個金融綜合改革試點城市。
但是金改一年以來,溫州人多對金改持質疑態度。“建一個金融廣場、招來108個高級金融人才就是金改了?”、“金改不過是京都文化”、“金改就是廢紙一張”——這樣的評論比比皆是。溫州市金融辦主任張震宇在內部講話中也承認,這一年的改革,“有5個小菜,沒有大菜。”很多人認為,金融辦是拿著尚方寶劍不敢用。
全國并購公會會長王巍認為,“溫州金融改革是要把民間的東西,變成體制內的東西,這樣的改革不是改革。”
對于溫州目前的危機,金融改革起不了什么直接作用。在金改后成立的民間借貸登記中心,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中心的資金成本在下降,“因為資金的供給比較多,但是符合借款條件的很少。”是金融過剩而不是金融短缺,造成了溫州的危機。根源上,是溫州的實體經濟出了問題,金融再發達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。
自從危機爆發以來,溫州的整個信用體系已處于崩塌狀態。企業不相信銀行,銀行也不相信企業,企業之間也沒有信任。信用曾經是溫州人的驕傲,一個電話就能借來幾百萬,民間的信任感非常強,而現在這一切都要歸零。
溫州的民間借貸,最初是一種人和人之間互相信任。但溫州經濟高速發展這么多年,民間信用還是依托于人情社會的原始形態,而沒有進化成現代的信用形態。溫州的民營企業一開始就是低、小、散的狀態,這么多年過去,低、小、散如故。
“這些都是溫州市政府對社會的欠賬。”永強的那位行業協會會長說,有些事關全局的事情應該由政府引導和推動,現實是這些年政府幾乎什么也沒有做。他所在的行業,幾年之前就想做整合,成立幾個有競爭力的大集團,但是因為土地緊缺的問題遲遲不能推進。因為對發展環境失望,行業里有200多家企業搬出溫州。
“很多人認為,溫州能發展起來,是因為政府無為而治。這種看法是錯的。”黃發靜說,溫州歷史上的好書記為企業營造了很好的軟環境,他們能夠傾聽企業的聲音,因而能夠出臺很多對路的政策。但發展得越快的地方,既得利益的問題就越嚴重。這些年溫州人越來越富,公務員階層的心態卻越來越不平衡。在這次的民間借貸風波中,有大量的公務員參與了民間借貸,龍灣區一位旅游局官員爆出了高達10億的民間集資。記者采訪的許多企業家都談到了溫州“小鬼難纏”的問題,他們是溫州軟環境的負能量。
馬津龍曾任溫州政策研究室主任多年,在歷任的書記中,他最懷念1980年代的兩位書記袁方烈、董朝才。“溫州沒有地理、資源、人才等優勢,它能發展起來,就是因為它有政策上的優勢。”他回憶,這兩位書記都非常有魄力,敢于挑戰既有的、不合理的東西,激活民間的創造力,整個社會都是欣欣向榮的氛圍,“那才是真正的改革”。
2013年6月,在非常突然的情況下,調令傳來,省委常委陳德榮不再兼任溫州市委書記,新書記陳一新上任。
企業界對于陳一新的上任寄予了極大期望。在他上任當天的講話上,實體經濟是放在第一位的話題。老書記陳德榮注定是一個有爭議的人。他有魄力。“拆違”(拆除違章建筑)是他的標簽,溫州城市面貌在他的治下發生了很大的改變,因此有市民在他離開時寫詩懷念他。但這么多年陳德榮很少召開企業家座談會。溫州的危機爆發之后,記者采訪的兩位商界領袖對他說過相同的話,“您只要拿出拆違10%的精力關注溫州經濟,溫州就會好很多”。但是他都是一笑置之。
企業界密切關注著新書記陳一新的言行。民間的、行業性的自救已經無能為力,2011年以來,許多行業協會成立了基金幫助企業度過困難,但是最終不能持續。對于他們來說,在這樣一個持續深化的危機中,也許只有政府才有能力扭轉局面。
這兩年,溫州市政府各個部門頻頻出臺各種政策,似乎很賣力。最近溫州市政府在搞“3萬行動”,讓上萬名干部到萬家企業解決上萬個問題。“不用這樣搞運動,哪怕1萬人每天能只解決1個問題,溫州就有救。”一位企業家說
黃發靜認為,溫州的問題很多,但從政府層面講最核心的問題是“這3年來沒有處理好金融危機”。政府沒有強有力的措施、果斷集中處理債務問題,這導致惡意逃債、轉移資產的事情很常見,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沒有了,壞人不受懲罰而好人受懲罰。“這個問題不處理好,就是欠債不還錢,殺人不償命。這個社會還有誠信嗎?你拿什么去搞經營?”他希望政府盡快有行動,“第一可以追回一部分損失,第二可以安定人心,在法律的基礎上恢復大家的信心。”
2002年,黃發靜率領溫州的打火機行業,打贏了歐盟的反壟斷官司。在這樣的國際舞臺上,溫州人并不怯場,“溫州人的洞察力是世人難比的,如果從溫州的產業、溫州人來看,溫州還是有救的。”
對于這樣一場還在蔓延的危機,當它惡化到一定的時刻,就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了。也許正如經信委的那位官員所言,只有靠時間,才能慢慢治愈這里的傷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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