票號的企業結構和治理
以日升昌為代表的票號,形成了一套獨具中國特色,又與現代企業制度相近的企業結構和治理方式。其中最主要的,包括兩權分離、“頂身股”、嚴格號規、“酌盈濟虛,抽疲轉快”等制度架構、管理方法和運作模式。這些制度的源頭,大都起自雷履泰。當然,雷履泰也不是憑空創造,而是依賴于晉商在做生意中日積月累形成的制度體系和常規習慣。
兩權分離
“兩權分離”似乎是現代企業的起點,然而,考究歷史,我們不難發現,日升昌推行的兩權分離體制幾近完美。那么,我們就有必要進一步深究。日升昌的“兩權分離”同現代 企業的“兩權分離”不同處在什么地方。
起碼從明代開始,晉商在經營實踐中就形成了“東伙合作制”。所謂“東”,就是資本所有人,俗稱財東;所謂“伙”,就是經營合伙人,俗稱伙計。東伙合作的緣起,在于有資本者未必有經商能力,而能經商者未必有本錢。正是東伙合作,奠定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資本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體制。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,從東伙合作制形成之日起,“企業”就已經誕生。
到日升昌時期,票號的組織結構為三種人:東家、掌柜、伙計(這里的伙計,是后來對學徒和伙友的俗稱,不包括掌柜)。東家相當于董事長,大掌柜以下,全部是東家的雇傭人員。掌柜又分為不同層次,習慣上稱大掌柜、二掌柜、三掌柜等等,掌柜統領伙計從事具體經營活動。東家是出資人,其職責只有兩項,一是掏銀子,二是選掌柜。可能是由于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的積累而形成的慣例,晉商在所有經營活動中,東家一律不準插手,甚至連學徒都不能推薦。電視劇《喬家大院》的一個重大缺陷,就是給東家賦予了想象中的經營決策權。試想一下,如果東家具有杰出的經營能力,大掌柜就是多余;而如果東家缺乏經營能力,插手經營事務只會添亂。所以,久而久之在晉商中就形成了一條雖不成文卻人人都必須遵守的規范——東家不過問經營事務。只有出資人不插手經營,才能保證企業正常運作。甚至為了保障掌柜的權力,晉商還形成了不允許“三爺”進票號的規矩。所謂“三爺”指東家的“舅爺”、“姑爺”、“少爺”。顯然,如果允許“三爺”插手,那么,小舅子就可能上演出“外戚專權”,女婿就可能制造出商務“倒插門”,兒子就可能炮制出“逼宮戲”。其中的關節竅道,值得今人好好思索。電視劇《喬家大院》中的喬致庸,被描寫成了東家和大掌柜一身二任的角色。筆者以為,這恰恰是現實中的企業兩權不分在文學作品中的折射。歷史哲學家克羅奇聲稱“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”,誠哉斯言。關于日升昌的資料中,大掌柜雷履泰甚至以后的歷任掌柜都記載翔實,而東家李氏的記載則非常簡略,也說明了這一事實。“董事長兼總經理”,早在票號時代就已經被否定。
當然,作為東家,大筆銀子出手,還不能介入經營活動,如何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損?這就靠東家的眼力了。當打定主意出資時,東家惟一要重視的,就是大掌柜的選擇。選對了大掌柜,你就等著拿銀子;而選錯了人,你就等著虧血本。異常隆重的大掌柜聘任儀式,同帝王拜將差不多,擺酒席,請中人,蓋紅印,畫字押,反映出東家對大掌柜的全權委托。所以,東家的標準形象,不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,更不是精打細算扒拉著算盤珠子不放手,而是披著大氅拿著水煙袋悠哉樂哉。大掌柜一上任,就具有獨立的經營權。其職權之大,可能會讓今人瞠目結舌。比如對資本的運用,對人事的安排,東家一概不能過問。不僅如此,為了不影響掌柜的經營,東家不能在票號里借錢,即使到票號視察也不能在號里過夜。可以說,大掌柜是整個票號發展和贏利的最為關鍵所在。而這種經營權威,也為大掌柜施展才能提供了制度保證。這種體制,恐怕會使我們當今的那些“小媳婦”型經理人羨慕不已。
大掌柜是票號經營管理的最高領導,全權處理全號內外事務,從選用二掌柜、三掌柜和伙計,再到資本運作和具體業務安排,一概都是大掌柜的事情。既有決策權,又有執行權,包括內部制度的制定與執行,人員的選用,分號的設立與管理,資金的調度與運作,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商務決策。所以,晉商的東家幾乎都是一個模樣,而大掌柜卻各有特點,有雷厲風行者,有謹小慎微者,有出奇制勝者,有重視細節者,不一而足。大掌柜下設二掌柜,通常職責是協助大掌柜處理全號事務,尤其是內部制度的實施以及員工考勤、生活安排和生意操作等等。大的票號,還有三掌柜甚至四掌柜,協助上一級掌柜工作。這些掌柜們,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高級管理層,是票號管理團隊的核心。其中的“一把手”就是大掌柜。
日升昌為了適應在全國甚至在外國開展業務的需要,在總號之下設立了大量分號。分號的設立由大掌柜決定,人員由總號派出。所有分號不獨立從事業務,其業務一概由總號調度,所以,也不單獨考核分號的業績。從整體上看,票號是以大掌柜為中心的垂直式集權組織模式。分號只是總號的分理店,完全不同于今天的子公司或分公司。
頂身股
“頂身股”是晉商的發明創造,有人把它比作當今的MBO(即管理者控股,但身股的獲得渠道不是購買,而是服務年資和表現)。這是當時特有的企業激勵體制,也是協調東伙利益關系的基本舉措。具體做法是:東家的出資為銀股,是票號的真實資本;掌柜和伙計以人力入股,是為身股,俗稱“頂生意”。身股與銀股相對應,不交銀子,但是需要對東家投入的資本負責,是票號里的“虛擬”股本。身股與銀股一樣,都享有同等分紅的權利。掌柜和伙計,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表現取得一定的股份,如果服務年限增長及表現優異,則會追加股份。反之則會降職。這種頂身股制度,使票號在組織體系上利益一體化,形成了很強的向心力。晉商有言:“薪金百兩是外人,身股一厘自己人。”身股的作用在這一俗語中表露無遺。
身股如此重要,想獲得也十分艱難。獲得身股是從當學徒開始的,經過長達十年以上的磨煉,才能取得頂身資格。商家選學徒,比丈母娘挑女婿還要嚴格,而且還要由與票號有業務關系的店鋪擔保。學徒出事,保人要承擔賠償責任。進號以后的三年學徒期,對于常人來說十分難熬。第一年干雜活,以考察品德為主;第二年學業務,包括文化、寫字、珠算、票號業務、騎馬、蒙古語等;第三年跟師傅跑生意,在實踐中摸索提高。整整三年,不能回家,不準告假,臟苦累賤,一樣不缺。套一句現在流行的調侃語來說,就是“起得比雞還早,睡得比狗還晚,干得比牛還多,身份比豬還低”。從裝水煙、遞毛巾到倒夜壺、疊被褥,對掌柜要伺候得無微不至。現在人們可能會以為這樣做有點過份,而且似乎不見得同經商技能有多大關系。實際上,正是這種生活小事的濡染,才能養成經商所需的眼尖手快、腦筋活絡、察言觀色、心機靈動。學徒期滿,解除了依附性的身份限制,就變成票號的伙友,但是還要經過七年班期做事,業績可觀,無錯無誤,才能取得身股。這十年期間,伙計從早上東方發白起床,到晚上繁星滿天關門,在店里是沒有座位的,所以才留下了“站柜臺”的說法。許多學徒,在十分苛刻的條件中能堅持下來,靠的就是對身股的預期。
這十年,也是掌柜觀察伙計、辨識人才的過程。民國初年,山西票號的最后一代大掌柜李宏齡,曾用這樣一段話概括了這種職業訓練:“票號以道德信義樹立營業之聲譽,故遴選職員,培養學徒非常慎重,人心險于山川,故用人之法非實驗無以知其究竟。”在具體的考察人才方法上,他還提出了一整套準則:“遠則易欺,遠使以觀其忠;近則易狎,近使以觀其敬;煩則難理,煩使以觀其能;卒則難辦,卒使以觀其智;急則易夾,急使以觀其信;財則易貪,委財以觀其仁;危則易變,告危以觀其節;久則易情,班期二年而觀其則;雜處易淫,派往繁華以觀其色。如測驗其人確實可用,由總號分派各分號任事。”票號內的許多中高層管理人員,都是這樣一步步走出來的。
身股的數額不等,大掌柜的身股數量,由東家確定。一般的山西票號,大掌柜往往可以頂到一股,也就是十厘。有的票號比較特殊,限制整股,如大盛魁的大掌柜,最高身股為九厘。也有個別票號,大掌柜頂到十一二厘。從二掌柜以下,身股為七八厘(掌柜)到一二厘(伙計)不等。身股的多少,同經營中的職權大小相對應。由低到高,頂一二厘生意者,就可以接待客戶,商洽生意,掌管雜事;頂三四厘生意者,可以上柜,應酬買賣,決斷一般營業(對于這種可以上柜的伙計,客戶打招呼時就開始以“掌柜的”尊稱),但大事不能做主;頂五厘生意者,就已經進入中層,可以定奪一些較重要的生意,獨立開展業務;頂七八厘生意者,就已經成了票號的臺柱子,大宗交易可直接拍板,盤點分號,核算盈虧,甚至掌管全局;頂九厘生意以上者,非大掌柜二掌柜莫屬,他們通常不過問小宗貿易和日常營業,而是決斷重大疑難,進行戰略設計。
身股有個很重要的特點,就是在本金虧損的情況下,頂身股者并不承擔相應的虧損責任,而有權利分紅。這樣,掌柜和伙計不用承擔本金風險。從這一點上看,身股制度并不是資產制度,而是屬于利潤分成的激勵制度。為了給伙計示范,有些票號,對起過重要影響或創造巨大利潤的掌柜伙計,還實行身股繼承制度。他去世之后,票號依然會給予他的家人一定年限的身股分紅,最長可達七年。這種身股所起到的激勵作用是顯著的,伙計的利益與票號的利益緊密綁在一起,取得了“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”的效果,從而能更有效地激勵伙計們的工作熱情。
號規
票號的吸引力是巨大的,號規也是嚴格的。所謂“家有家法,鋪有鋪規”。票號的規矩之多,為當時各行業所罕見,有許多規定,表面上看近似苛刻。比如,所有票號,都嚴格規定“十不準”,包括不準攜帶家屬,不準嫖妓宿娼,不準參與賭博,不準吸食鴉片,不準營私舞弊,不準假公濟私,不準私營放貸,不準貪污盜竊,不準懈怠號事,不準打架斗毆。一旦有違反號規者,立即除名,俗稱“卷鋪蓋”。這種懲罰的嚴厲性,在于它是公認的行規,凡是某個票號犯事而卷了鋪蓋的伙計,其他任何票號都不會再錄用。也就是說,犯規除名等于宣告這個人經商生涯的終結。各個票號,還會根據自己的情況做出更細的規定。例如,除父母喪葬大事,不得請假;每月準寄平安家信,但不能帶東西銀錢;家信要交總號檢查并由總號轉交,不得私寄等等。這種幾乎不近人情的管理規章,強調票號對伙計的人身控制,在當時行之有效。
號規的嚴格,還在于不分高低,不講情面。日升昌天津分號的大掌柜冀體謙,用現在的話來說,屬于“資深高級經理”。他的弟弟冀體和,擔任百川通票號天津分號的二掌柜。在晉商群體中,都是響當當的人物。有個生意上往來的富商為了巴結冀體謙,給他重金買了一個青樓女子。冀體謙明知號規不準納妾,但自恃資格老,貢獻大,貪于美色,就把號規拋在腦后,將這位女子收為偏房,并囑咐伙計們保密。他的弟弟覺得不妥,勸說無效,就給父親寫信告知此事。父親令他盡快休妾。他依然置之不理,小日子過得蠻舒服。但好景不長,日升昌總號派梁懷文“巡邊”,發現此事,報告總號。總號當機立斷,立即下令冀體謙“卷鋪蓋”。冀體謙沒想到總號會動真格的,灰溜溜地帶著小妾回家。更沒想到他的老父親動了真怒,拒絕他進門,宣布斷絕父子情分。他只好另租一個地方,勉強度日。冀體謙干了一輩子票號,沒有其他謀生技能,而日升昌的除名,等于斷了他在任何商家重新就業的門路。青樓女子奢侈生活過慣了,受不得清苦,吞金自殺。冀體謙人財兩失,雞飛蛋打,徹底淪落。有這樣的前鑒,票號伙計都會掂量輕重,沒有人敢于輕易違規。
至于票號的具體經營業務,我們在這里就不談了。在當時,這樣一種治理結構,帶來的是日升昌生意興隆。資本的嗅覺是靈敏的,日升昌給晉商提供了一個樣板。很快,晉商紛起效尤,在平遙、介休、祁縣、太谷、榆次等地涌現出了大批票號,有的票號(如合盛元)的分號甚至設到日本的東京、大阪、橫濱、神戶以及朝鮮的新義州等地。梁啟超曾感嘆說,山西票號“執中國金融界牛耳”。日升昌,作為票號的領頭羊,得到了“天下第一號”、“匯通天下”的贊譽。到雷履泰70歲壽誕時,山西商會專門為這位票號先驅贈予一匾,上書“拔乎其萃”四個大字,以表彰他首創票號之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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